四
故事并没到此为止。翦伯赞官运亨通,又当上了新北大副校长。兴华也一帆风顺,两年
后当上了副系主任,五六年破格以副教授评上高教三级职称,在全国是绝无仅有的。他
用诗体翻译的莎士比亚历史剧《亨利五世》和《亨利四世》相继问世。成为文学翻译的
经典。同年,我从南开调回北京一所外语学院任教,第二年 “反右运动”中就被划为“
右派”,流放北大荒。没料到,“进步很快”的兴华竟然也没逃此劫,罪名是“反苏”
,因为他主张在英语教学中不必向苏联学习。一向沉默寡言的胡稼胎教授也因“反动言
论”戴上了“右派”帽子。同时,陈梦家在考古所当上了“右派”,萝蕤因受刺激过度
,造成精神分裂。俞大絪平日“追求进步”,幸免于难,但是她那位官封高教部副部长
的丈夫曾昭伦教授却是全国闻名的“大右派”。这一来,当年燕京西语系三位男教授和
两位女教授的丈夫统统都打成了“右派”,一个不漏。
及至六六年盛夏,新北大校园内“红色恐怖”肆虐,一夕之间,多少位教授们成为“横
扫”对象。当年的燕京大学英语教授中,多年来兢兢业业“追求进步” 的俞大絪教授不
堪凌辱,率先悲愤自尽。时隔不久,她的丈夫“大右派”曾昭伦教授,也含恨告别了他
曾经热爱的党。我的同龄人、才华盖世的吴兴华在校园烈日下劳改,口干舌燥,向监工
的学生讨水喝,从他手里得到一碗未名湖的污水。(在同一个湖边,我初到燕园的那些
日子,和他月夜散步,听他背诵中国古诗或英文诗,如听天籁。)污水下肚,继续劳改
,数小时后倒毙。红头目一口咬定他是“畏罪自杀,死有余辜”,要打成“现行反革命
”。后经破腹验尸,证明死于急性病毒性痢疾。他的遗孀和两个小女儿虽幸而逃脱了“
现行反革命家属”的厄运,却照样扫地出门,只得到海淀镇上觅得一间民房栖身。兴华
的骨灰寄存在八宝山公墓,限期两年。他的遗孀被长期下放,等她返京时,骨灰早已被
“处理”了。年近七旬的胡稼胎教授经不起劳改的折磨也离开红尘。赵萝蕤教授硕果仅
存,可是她的丈夫陈梦家教授不堪红卫兵的轮番凌辱,第一次自杀未遂,第二次正值萝
蕤精神分裂症发作,他终于得以解脱。
在燕京的领导人中,陆志韦校长在科学院文字改革小组韬光养晦,仍是当然的“横扫对
象”。后来又以七十高龄发配到河南一所“五七干校”,孓然一身,精神逐渐失常,一
代宗师流离乡野,俨然里尔王再世,身心交瘁而溘然长逝。哲学系系主任张东荪教授死
于狱中,罪名是“为美帝提供政治情报”。马克思主义史学权威翦伯赞教授,多年来飞
黄腾达,却被“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亲自点名批判,终于不堪“逼、供、信”
之煎熬,偕夫人双双服毒自尽,“自绝于党”。萝蕤的父亲、宗教学院院长赵紫宸教授
,幸得善终,于七九年夏以九十高龄在北京寓所逝世。
七九年十一月,我劫后余生,从安徽返京,到颐和园附近的学院办理“错划右派改正”
,顺道重访燕园。那天正赶上寒流侵袭,冷雨凄凄。我沿着似曾相识的未名湖踽踽独行
,欲哭无泪,脑子里冒出两句旧诗:
忍看朋辈成新鬼,天阴雨湿声啾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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