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22日星期五

(ZZ)巫宁坤:燕京末日(一)



一九五一年初,我正在芝加哥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忽然接到燕京大学电聘。两年来,国
内亲友不断来信,对新中国的新生事物赞不绝口,令人心向往之。于是,我决定丢下写
了一半的英国文学博士论文,兼程回国任教。七月中旬,在旧金山登上驶往香港的克利
夫兰总统号邮轮,有芝大同学伯顿夫妇和李政道博士前来话别。照相留念之后,我愣头
愣脑地问政道:“你为什么不回去为新中国工作?”他笑笑说:“我不愿让人洗脑子。
”我不明白脑子怎么洗法,并不觉得怎么可怕,也就一笑了之,乘风破浪回归一别八年
的故土了。

八月中旬,从广州乘火车经上海抵达北京,西语系系主任赵萝蕤博士来前门车站接我。
她是英语界的前辈,两年多以前从芝大学成归国,回母校任教。朝鲜战事爆发后,燕大
美籍教授纷纷回国,她出任系主任。由于师资不足,她除了在国内延聘了俞大絪和胡稼
胎两位前辈外,又不远万里约我来共事。别后不过两年多,我不无好奇地看到,她的衣
着起了很大变化。当年在芝大,她总爱穿一身朴实无华的西服,显得落落大方。眼前她
身上套的却是褪了色的灰布毛服,皱皱巴巴,不伦不类,猛一看人显得苍老多了。

她为我雇了一辆马车,车顶上放着我的七、八件行李,驶往青年会搭乘校车。这是我初
次来到北京,从车窗看出去,满目红色的宫墙,阳光下金光闪闪的琉璃瓦,身穿草绿色
制服的军人熙来攘往,我仿佛闯入了这座既是古城又是新都的陌生世界,而不是回到久
别的故国。上了年纪的校车,一路颠颠簸簸,足足走了个把小时,终于到达西北郊的燕
大校园。燕园门口有两头大石狮子守卫,两扇朱红色大门敞开着,一眼望去只见树木成
荫,掩映着一幢幢宫殿式的楼房,引人入胜,而我即将在这座洞天学府里开始我的教学
生涯,私心不由得不感到庆幸。

由于我新来乍到,住房尚未分配,便先在萝蕤家作客。萝蕤是燕大宗教学院院长赵紫宸
的女儿,从小受到中西文化的熏陶,不但能诗能文,而且弹一手好钢琴。燕大西语系毕
业后不久,她就将当时以晦涩闻名的艾略特长诗《荒原》译成中文。在芝大攻读博士学
位时,她研究的专题是亨利•詹姆斯的小说。她的丈夫陈梦家教授,当年是著名的新月
派诗人,后来又以考古学的成就蜚声中外,当时在邻近的清华大学中文系任教。他俩住
在朗润园内一幢中式平房。室外花木扶疏,荷香扑鼻。室内一色明代家具,都是陈先生
亲手搜集的精品,客厅里安放着萝蕤的“斯坦威”钢琴。陈先生不过四十多岁,但又瘦
又黑,经常皱着眉头,走起路来弓着背,仿佛背负着甚么无形的重载,看上去有点未老
先衰了。有一天,从广播大喇叭里传来一个通知,要求全体师生参加集体工间操,陈先
生一听就发火了:“这是‘一九八四’来了,这么快!”

不久之后,住房调整,他们搬到燕东园一座两层小楼的楼上,楼下住的是系里另一位英
语副教授吴兴华,也是个单身汉。我俩一见如故,我就搬去和他同住了。据说我们俩是
燕大有史以来最年青的副教授,兴华比我还小一岁。他身材瘦长,面有病容,戴一副深
度近视眼镜,终日手不释卷。见面后不久,他就把过去发表过的几首新诗拿给我看,和
几十年来中国流传的新诗大不一样。真是相逢恨晚。兴华从不自我标榜,秋末老友周煦
良教授从上海来北京开会,便道来燕园探亲访友,我才听他说起当年他在上海主编一个
文学刊物,最先发表了兴华的诗作,当时诗人年方十六,而主编却在编者按里说,这是
中国新诗的转折点。后来他又发表了不少新作,我又找到一些读过。可惜“解放”后他
就决定不写了。兴华为家传的肺结核所苦,在本校毕业后错过了到美国深造的机会,而
他在英美语言文学方面的造诣却是有口皆碑的。他还精通意大利文,当时已开始用诗体
翻译但丁的《神曲》。

我们的客厅里有一座壁炉,初冬寒夜,我俩常在壁炉火前席地而坐,喝一杯咖啡,或本
地产的“莲花白”酒。不论他背几首古诗,或读几首他的旧作,都让我感到满心的喜悦
。周末,陆志韦校长有时来串门儿,聊聊天儿,打打桥牌。陆先生是芝加哥大学三十年
代的心理学博士,对语言学又很有研究,国学方面也有极深的造诣。他们两位都是桥牌
高手,谈吐更是出口成章,妙趣横生。怎料到,这样的日子不久就一去不复返了。

到校后两周,我就上课了。萝蕤安排我教“英国文学史”和“高级作文”,都是四年级
的课程。我从未教过书,只有两周时间备课,而且没有课本可用。萝蕤鼓励我试用马列
主义观点讲授英国文学史,而我对马列一窍不通。我带回的几百本书中,有《资本论》
的英译本,有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科德威尔研究英国文学史的理论著作《幻觉与
现实》,有美国“进步作家”德莱塞和法斯特的小说,还有法斯特抨击西方现代派文学
的论文《文学与现实》。我只得临时抱佛脚,每天在我带回的手提打字机上写讲稿,用
生吞活剥的“阶级斗争”之类的新概念、新名词装扮英国文学史,其中肯定有不少驴头
不对马嘴的地方。好在全班二十几个男女学生大多心不在焉,有的忙于谈恋爱,有的忙
于搞政治活动。也有几个真正热爱文学的男生找上门来,谈论Darkness at Noon(《正
午的黑暗》)和《一九八四》之类的作品,或是借阅我从美国带回来的小说。那些“思
想进步”的学生也找上门来,问我的个人经历,问我对新中国的印象。尽管萝蕤和兴华
都提醒过我,跟学生谈话要小心,我还是无拘无束地和他们交往,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因为我还没学会讲假话,也没料到实话实说会有什么后患。

我对新环境的印象有好的,也有不怎么好的。八年前我去国时,全国战祸连年,政治腐
败,民不聊生。如今,人民显然安居乐业。外国租界都收回了,乞丐娼妓、大烟鬼都改
造好了。土改运动解放了农民,从根本上改变了社会结构。(当时我还不知道成千上万
的地主惨遭杀害。)无数仁人志士为之前赴后继的自由民主的新中国仿佛已经出现在地
平在线了。另一方面,人人都要穿灰布的毛装,喊同样的口号,重复同样的套话,绝对
服从各级党组织,这和自由民主有什么相似之处呢?我开始感到惶惑不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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